诺兰的电影:《星际穿越》

10年前我为大话电影写的文案,几乎包含了25岁的我对《星际穿越》的全部理解。

诺兰的绝大部分作品,我都在不同的场合看过两遍以上,但《星际穿越》我只在电影院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在莘庄,第二次则是在徐家汇花了135看了IMAX。

时至今日,我虽然也会偶尔在视频网站上回顾一下它的剪辑片花,在开车的时候听听《Cornfield Chase》,《Mountains》或者《No Time for Caution》,却再也不想在小荧幕上观看它一次。我很怕破坏了和它初遇的感觉,曾经的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如同折叠的超立方体那样达到暂时的永恒,它和《2001太空漫游》或《阿拉伯的劳伦斯》一样,是那种只属于大银幕的电影。

10年后,《奥本海默》已经上映,我也可以从诺兰之后的作品中寻找灵感,来重新审视它的得与失。在我的评价体系中,《星际穿越》是诺兰的转型之作,它是诺兰的”古典时代“的最后一部作品,在此之后,他不再追求奇观式的表现形式了。

精准的科学

十年前我抛出这个判断的时候,是被很多人喷过的,黑洞和时空旅行,本来就是热度最高的科幻领域,每个人都自认为可以发表一番高见,对每一个科幻设想和表现手法进行批判。

为大话电影写文案时,我已经把《【星际穿越】中的科学》这本书看了两遍以上了,当然看两遍不是说这本书一定值得看两遍,主要是第一遍我也没看太懂,买的时候只有英文原版的,我虽然有点理论基础,但书中涉及的宇宙学知识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基普索恩按照递进关系详尽地阐述了他为星际穿越涉及的科学和科幻元素,分为三个层次:作为现实存在的,作为科学猜想存在的和纯粹的幻想。

对于前两层的内容,他都给出了很多的理论和计算解释,而且主要针对电影中容易引起争议的部分,例如大黑洞Gargantua的形态和物理属性,潮汐星球存在的可能性和扭曲时空的可行性,就如同我当时所写的,他全面地预判了你们的预判。喷子们的随口一喷的细节,人家都是经过计算并严肃地讨论过可能性的。

当然,即使这本书没有那么的晦涩难懂,也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读它。虽然基普索恩早已是荣誉等身的物理学家了,也不妨碍大家觉得自己比他还行。

电影上映数年后,基普索恩因引力波的贡献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喷子们终于消停了,大家虽然看不懂数学公式,但都认识Nobel Prize。

但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其实并不是索恩阐述理论如何为电影服务的内容,而是他和诺兰之间关于电影表现形式的讨论和妥协。

计算精准且符合理论的内容,可能并不适合电影的表达,也不适合制造戏剧冲突。在电影前半程制造最大戏剧张力的潮汐星球上,索恩就描述了这段剧情构思的演变,诺兰和他讨论了理论上最大的可能性,并成功地让时间流逝速度的差异来制造情感的爆发。

妥协的艺术

诺兰的妥协不止存在于内容上,在电影形式之上,他也放弃了部分个人风格。

在我看来,《星际穿越》是迄今为止最难理解的诺兰电影,甚至超过后来进行”时间钳形行动“的《信条》。

诺兰在多个场合表达过自己的偶像是希区柯克,他也和他的偶像一样,喜欢用简单的布局设置最大的悬念。对于希区柯克而言,这个布局是”麦格芬“,诺兰的布局我称之为”小框架“。

在他的大多数作品中,他会在影片开始就为观众揭晓答案。电影的前十分钟非常重要,他会将整个故事的答案直接放在你的面前。

他还会用开场的故事为观众讲述电影世界的基本规则,《致命魔术》如此,《盗梦空间》如此,甚至在《黑暗骑士》中他也是这么做的。

这是他的风格,也是他的教学方法。如果观众仔细听讲,更能领悟到他的思考方式,当然,好莱坞的老学究们不愿欣赏他,就像他们当年嫌弃希区柯克一样。

《星际穿越》虽然也使用类似的结构,但并未严格的按照过去的形式进行布局,原因也很简单,电影涉及的物理概念过于晦涩难懂,不可能几句话就将故事的线索讲清楚。

长达169分钟的电影也花了大量的篇幅来解释这些概念,最终在电影的高潮处将所有的线索收尾,回到电影开始时的镜头,完成了时间和剪辑的闭环。

诺兰放弃了部分个人风格,将晦涩的理论内容转为了解释和说明,这是体贴观众的表现,但也是批评家最不喜欢的细节。

在这种客观限制之下,或许并没有更好的表达形式了,因为无论从电影片长还是内容的复杂程度来看,它几乎已经达到了信息密度的极限。

从《接触》到《星际穿越》

和很多科学家一样,卡尔萨根和他的《Contact》分别是基普索恩的偶像和梦想。

罗永浩曾经说想像乔布斯那样在科技和人文的十字路口等待,乔布斯是不是真的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但在科学家的世界里,有一个人确实站在这样的十字路口,他就是卡尔萨根。

《接触》是好莱坞最后一个黄金时代科幻电影的登峰之作,它构思精巧,明星云集,它探讨的主题足够宏大又足够实际,它可能是历史上通俗易懂的硬科幻电影,也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

在基普索恩最初的构想的故事大纲中,也处处可见对《接触》的模仿,但从电影的角度来看,他的故事过于幼稚了。诺兰用更专业的技法将科学家的单纯幻想实体化,将其打磨成了合格的电影剧本,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前者致敬偶像的愿望。两者都从女科学家的成长视角切入,贯彻始终的是女主角失去后的父亲的执念,甚至马修麦康纳都出演了这两部电影,第一次作为爱人,第二次则作为父亲。

两部电影都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反派,而分别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反派角色并制造冲突的,都是一位看上去德高望重且身居高位的科学家官僚。

在《接触》的原著小说中,抢走女主角第一次接触机会的大领导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反派,卡尔萨根作为一位成功的科学家,也并不会那么幼稚地批判官僚制度。在小说里,他讨论的问题的角度远超这种二元对立的认知,他表达的观点也很清晰,寻找地外文明并不是纯粹的科学问题,政治和哲学上的意义可能更重要。

好莱坞对剧本的改编将女主角的顶头上司设计成了一个典型的职业官僚形象,将其大部分人物动机都设计为对名利的欲望和权力的追逐,最后又让他莫名其妙地领了便当。

迈克尔凯恩在星际穿越中除了念诗之外,也扮演了一个另类的反派角色。这是诺兰设计的麦格芬,但说实话这个转折有点勉强,其实不转折也不影响什么,甚至于转折的时候,尴尬程度一度让我想起了《黑暗骑士崛起》里面布鲁斯韦恩被捅的那一刀。

在两部电影的最后,主角们都又再次看向了天空,深邃的太空是未知的,也是新的希望。

《接触》和《星际穿越》的内核变化也许反映着美国文化的改变, 前者是一个探索未知的故事,后者则成为了末日自救的故事。但后者的乐观或许蕴含着科学家们的探索精神,我们不知道黑洞视界内有什么,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

穿越之后

这世界上没有不想得奖的导演,诺兰亦是如此。

在《星际穿越》之后,诺兰可能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导演界的小李子,拍自己喜欢且擅长的电影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一座小金人。和小李子合作的《盗梦空间》帮他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奥斯卡重要的提名(最佳影片),但在那之后,他和学院派评价标准似乎渐行渐远了。

2023年的今天,当我们再来回顾这十年,我认为诺兰确实有点冤。好莱坞电影乃至美国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走上了明显的下坡路,学院派的批评家们当初批评诺兰的言论看上去都是在使劲地抽自己的脸。

在漫威,续集和政治正确联手创造的2010年代正式结束时,他被评论家们诟病的”热衷于奇观和刻意设计的悬疑叙事“可能是踩着油门的下坡路上为数不多的刹车灯了。大多数人终于意识到,很少有人仍在好莱坞电影中尝试拍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尝试为电影的传统找回一点尊严。

《奥本海默》可能会帮他拿奖,我相信电影会很精彩,但无论如何,传记片的体裁不可能让他用最喜欢的风格去讲述故事。

或许,并不是他做不了自己了。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也做不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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