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众神

题图:《OMG》中神骑的摩托车

千万不要剥夺别人的信仰,你一旦将其剥夺,他们就会转而把你当成宗教来信奉。

——《OMG》

中国人大概都能背诵几段西游的故事,86版电视剧《西游记》历经20年不知疲倦的单曲循环,不但制造了3000次的荧屏播放纪录(据说已被《舌尖上的中国》打破),也出色地完成了中国神话的普及工作。然而曾经把玄奘搞得生命罔顾、势必抵达的天竺早就不存在了,今日的印度也不是文艺女青年臆想的那个佛教圣地。

佛教于现在的印度不仅仅是不兴盛的问题,它甚至常和“贱民的信仰”联系在一起。这个国度拥有超过10亿的宗教信徒,而大多数则信仰着世界上最复杂的多神教——印度教。

佛教信众可能会对印度教的最复杂一说有着各种不服。毕竟佛教的宗派众多,也就有着各式各样的信仰对象。大小乘佛教中数量繁多的菩萨和罗汉,大乘佛教的分支藏传佛教里遍地行走的真假仁波切,都足以让普通人晕头转向。但是和印度教相比,这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印度教号称有3000多位大小神灵,而且拥有极为严格的等级制度,信徒该崇拜谁,神之间的关系如何,有哪些禁忌和规则,以及一年中的数十个节日,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林子大了,总有几只鸟会出头,通常情况下印度人民崇拜的也就是几位主神,电影《OMG》中出现的“黑天”克里希那,就是印度人民的最爱。至于他为什么喜欢吹笛子,当然是因为人家的前世是一个放牛娃。

克里希那不仅要帅,还得会吹笛子

《OMG》属于比较严肃的宗教批判电影,但是也不能缺少印度式的娱乐元素:唱歌跳舞是必不可少的。俊男美女在祭祀庆典上载歌载舞,演唱歌颂“黑天”的歌曲,而克里希那就伴随着音乐如同开挂一般地出现了。他不但从天而降亲自演绎印度人民钟爱的特技摩托车,还顺便拯救主角坎杰于危难之中。只可惜电影中只出现了黑天一位神灵,如果多来几个,没准能在摩托车上摆出匪夷所思的炫酷造型。

正如印度教的英文名字“Hinduism”本身就是殖民者发明的词汇,印度教的内涵也远远超出了一个简单词汇的表面,它是一种复杂的宗教,更是一种综合的文化体系和生活方式。印度社会四大种姓等级及其下属细分的3000多个子等级是由印度教衍生而来,庞大数字的背后暗藏着印度社会的复杂现实。

印度的四大种姓从高到低依次是:婆罗门(祭司)、刹帝利(贵族)、吠舍(平民)和首陀罗(奴隶)。在现代社会以前,第一等级婆罗门掌握着神权,第二等级刹帝利则掌握着神权以外的世俗权力,高等级种姓实际上掌握着对宗教与世俗生活的解释权,社会等级制度和印度教信仰相互制约,编织成一张束缚着每个人的巨网,持续阻碍着阶级流动。印度教及其衍生的种姓制度,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社会进步的障碍。

印度的有志之士对种姓制度和宗教问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尽管印度宗教改革像让中国人从筷子改刀叉一样困难,印度电影人还是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努力。《OMG》以及与其具有相似主题的《PK》,两部印度宗教题材电影能够在其国内引发热议甚至争议,自然是它们具有完全本土特色的结果。

美国电影里最出名的上帝是一个黑人,这和《圣经》的描写明显不符,但是印度电影不敢触碰这样的禁忌。《OMG》中的克里希那高大肤白且时尚帅气,这是印度人民都能接受的形象。至于为什么不穿传统服装,神亲自解释道,曾经我也是穿传统服装的,但时代已经不同了。今天的神也会身着正装,带着旅行箱并骑着摩托车出差。

按照传统标准来说,《OMG》中主角坎杰的行事原则无疑是渎神的,他不但编造故事把各种“开过光的”神像卖给信徒赚取利润,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无视印度教的各种戒律,而且还不许家人信教,为了把孩子从道场赶回家,甚至不惜破坏祭祀仪式。电影用一位无神论者遇见“神”的奇遇故事,批判“偶像崇拜”和“神的代言人”等附着在信仰之上的人类制度。

无神论者遇见神算是典型的宗教故事模式,可以归于“神展示奇迹”的类型,《新约》里一大半都是这样的情节。一部批判宗教的电影实际上却演绎了一个宗教故事,它选择的切入点无疑有些另类,但结合印度的社会现实来看,这或许才是帮助人们重塑信仰的有效途径。

一方面,电影的中心思想并不是要否定信仰,在印度复杂的宗教环境下,简单粗暴地推广无神论并不现实,而通过辩论和反思,我们至少可以探讨信仰的意义,尝试剥离那些让信徒感到恐惧的人类制度。

不否定信仰的基础就会催生一个问题,坎杰真的是“无神论”者吗?恐怕很难说是。现代物理学早已将作为“第一推动”的神推下神坛,在最坚决的无神论者眼中,宇宙并不需要什么起点,它的存在也不需要理由。而坎杰虽然讨厌寺庙、僧侣和宗教生活,却信仰着一种古老的秩序,那是宇宙星辰运转的规则和自然世界兴衰的模式,他看上去倒更像一名泛神论者。

其实坎杰到底是泛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并不重要,在将神推向被告席的诉讼中,他所控告的也并不是神,而是神的代理人。他认为那些收受捐贡的僧侣和祭司有必要为自己的房屋损失负责,以此来反叛人类建立庙宇和代理人制度时将纯粹信仰化为的交保护费般的恐惧。当人们膜拜的是雕像和神汉时,神也终于失去了祂的崇拜。

另一方面,电影是在借神之名,告诫人们不能随意剥夺别人的信仰。在坎杰昏迷不醒的时间里,因控告神而名声大噪的他被祭司们塑造为新的崇拜对象。批判前人的宗教从而开创新的教派,成为神或先知的化身,此类故事在人类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在当代,批判宗教的无神论者甚至能成为“科学神教”的教主。印度人仍需要众神来拯救他们的信仰。克里希那在病房中向坎杰现身,“无神论者”坎杰甚至激动地想要下跪,神迹的显现似乎是在暗示,或许神真的存在,它无处不在,是宇宙万物的全部。但无论祂的形式是安拉、基督或是黑天,人都应该追求免于恐惧的信仰和自由。

《OMG》是借用律政戏的外壳进行严肃的信仰思辨,接踵而至的《PK》则用喜剧爱情片的形式讽刺了印度社会中宗教生活的荒诞本质。

《PK》的故事是外星人版的“乡巴佬进城”,这个故事类型并不新鲜,若要严格地分类,大致和萨朗·拜伦·科恩的成名作《波拉特》是同一路数。它们都是以天真的外来者视角,洞穿一个成型社会的荒诞之处。“认死理”的外星旅客能够看到印度群众日常宗教生活中的不可理喻,而那些作为宗教团体成员的个体,往往会认为这些荒谬都理所当然。

但即使在非信徒眼中,《PK》中的许多笑料也显得十分出格,因此它一直伴随着不间断的争议。而在秉承印度教主义的总统莫迪上台之后,《PK》又收获了一轮更为猛烈的抨击,信徒们把电影对宗教的批判上升到了抹黑印度民族性的地步,他们指责电影中拿印度教开涮的各种笑料,甚至还指责女主角男朋友的身份,只缘于这个颜值颇高的小伙子是一位巴基斯坦人。

对手的气急败坏更能凸显《PK》的成功,它最终成为了印度史上最卖座的电影。和《OMG》一样,《PK》并未直接否定信仰,它重点抨击的也是神的“代理人”制度。宗教代理人的“咨询业务”让许多人深恶痛绝,不同的“经理”对神的话语有着百花齐放的解释方法,各式的宗教争端也源自于此。

印度教是多种宗教派系的集合,自相矛盾的教义或理论比比皆是,到底该信谁,本身就是个大问题。电影关心的也不是该信谁的问题,而是无论信谁你都得捐钱的纰漏。

大众当然希望富人多出钱,但倒牛奶给神像时,穷人往往最为积极。富人捐得多,但抵不过穷人基数大,而那些看上去很细微的捐供,往往是穷人倾其所有的全部。《PK》想要批判的仍然是那些关系着社会体制变革的宗教问题,即如何让印度的大多数普通民众,逐渐逃脱宗教的恐惧,从而远离那些买入天堂或有求必应的愚昧。电影中脑满肠肥的宗教领袖宣称信仰给予绝望的人以希望,但正如PK所言,如果要和神打电话,直接在心里祈祷连线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让你们来收取通信费呢?他们没有权力代表神来告诉信徒还有没有希望,神根本不需要任何的代言人。

《PK》始终披着荒诞戏谑的外壳

主角PK甚至还找来几个人混搭穿上不同的宗教服装,以此证明宗教的外在形式和代理人的不同理论并不能代表人与神的关系,呼吁信众摈弃宗教争端,共建印度和谐社会。毕竟大家只是崇拜神的方式不同而已,没必要因此吵来吵去。而比较有趣的是,在印度得到本地化发展的宗教最后大都变得很“印度”,在不少基督教堂里,印度信徒们也是要按照某种等级排列座次的,众生到底平等还是不平等,傻傻分不清楚。

印度的宗教题材电影代表着印度有志之士的一种焦虑,坎杰关于宗教制度一针见血的断语,是他们希望被民众认可的见解;PK看似天真却句句成谶的反问,是他们想要民众问自己的问题。电影中出现的数次电视访谈或电视辩论,也在增加着观众的参与感,PK甚至成为了一名兼职记者,专门制作批判宗教的电视节目。《OMG》和《PK》从头至尾都在“讲道理”,而电影将最忌讳的“说教式”表达几乎全部用“电视”表现出来。用“讲道”的方式来批判宗教,也算是一种印度特色。

关于印度的电影似乎都很喜欢“电视直播”的表现方式,就算是英国人拍的《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戏里戏外的观众也都在观看一场决定主角命运的“大型生活服务类节目”。现在的电视媒介想必最能够被印度民众所接受。而在《OMG》和《PK》这样的严肃向电影中融入诸多流行文化元素,比如黑天的时尚形象,喜剧和爱情的故事背景,由宝莱坞大牌明星担当主演,也能吸引更多的印度年轻人从中思考社会问题。此类试图启发民智的电影作品,无所不用其及地利用着一切让人感同身受的媒介。它们是商业电影,又都是现实主义的题材,在歌舞和喜剧等娱乐元素之外,它们也直面着印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然而电影表达的理想仍和现实有着不小的差距。虽然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努力,印度终于在1947年实现了民族独立和政治体制的民主化,然而或许要花费数倍于独立运动的时间,它才能将种姓制度的残余彻底清除,走向真正的公平社会。在这一过程中,宗教改革无疑将会起到重要作用。但从宗教制度及其和世俗文化的耦合程度来看,印度的现状似乎比新教改革之前的欧洲还要糟糕。日耳曼人马丁·路德曾在16世纪帮助人们重新找回了自身与上帝的直接联系,他所面对的障碍只有教会。而对于印度人来说,即使寺庙和祭司都不存在了,大家好像也不太清楚自己该继续信仰哪一个神。

按照《PK》中的打电话理论,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就像是给欧洲人民每人发了一个手机,并在手机中存下了上帝的专属号码。而当印度人民也得到同样一款手机,却会发现里面存了3000多个神的电话号码,他们第一时间要做的,是打个电话咨询一下应该联系哪位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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